推动生活的石头
夏天是一个伤心的季节。
夏天不仅有艳阳高照、蝉鸣鸟叫,也有骊歌轻奏、古道离别。
今天是我来 DC 这些天来的第一场雨,雨很大,但并不持久,只一会儿功夫天空便转晴了。而我正站在厨房,发呆似地盯着炉灶上的那一锅牛肉。牛肉不易烹饪,火候不足便会难以咀嚼。我没有高压锅,为了能准时在饭点吃到,只能从下午2、3点就开始准备。艰难地给牛肉焯水后,在锅里加入葱姜煸炒,待到出香味后加入一系列调料和郫县豆瓣酱,加入牛肉略微翻炒后加水炖制。随着温度上升,锅中的水也逐渐沸腾,水泡升出又破灭,反反复复。
我就这样盯着,盯着翻滚的牛肉,盯着升腾的蒸汽,盯着跃动的火苗,盯着出神。也许是刚下完雨的缘故,我又开着窗户,身体不觉有些凉;煤气灶火焰带来的热气也向四周散发,与我身体涌出的凉意相碰,温暖与寒凉交织使得皮肤上汗毛竖起,将我拉回到了现实,我又回到了我租住的这间屋子。暖意未消,倒是有几分像视频里末日避难所使用的壁炉。我肆意感受着这一股股热流,珍惜着在异国他乡带给我难得温暖的机会。这并非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受,而每每此时我总是如孟德所言一般——忧从中来,不可断绝。淡淡的悲凉混合着寒意从身体一并涌出,凉意消散,悲意更甚。
这种悲意绝非生活的窘迫所致。
几天前,当我结束为期 7 天的东京之旅,和笑权在羽田机场作别时,我并没有感受到悲凉。那时占据我身体的,是对东京旅行的留恋,对美国生活的憧憬与不安,以及离别的痛苦。独自站在安检的队伍中,跟随着人流向前走,忍不住哼起了谭咏麟的《讲不出再见》。“我最不忍看你,背向我转面,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”。当哼到这句时,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,大滴大滴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淌下。为了防止周围人察觉到异样,我极力平复心情,擦干眼泪,继续向前走。登上飞机后意外发现可以用 iMessage,于是一边和笑权聊天一边看飞机提供的唯一一部中文电影。电影播完后,压抑在内心的情感再一次爆发,我在飞机上泪崩了。好在黑暗中没有人发现,我赶忙起身去卫生间收拾一下。进入卫生间,关门,灯亮了起来,黄色的灯光在那时显得无比温暖,就像一个姐姐一样将我紧紧拥在怀中,体谅我所有的难过与泪水。
12 个小时的飞行对于挤在经济舱的我是很煎熬的,在百无聊赖看了三部同样的电影后,飞机终于在底特律着陆。怀着忐忑的心情下飞机,拿出准备好的资料准备入境。入关提问很简单,都是最常规的问题,简单回答就盖了章。取上行李就准备去转机。中间行李出了一点问题,不小心放到了达美的转运带上,又返回去找,找到后在美国航空那里重新 check-in。所幸飞机晚点一小时,我才得以坐上这架前往 DC 的飞机。从机场出来打了一辆 Uber 去租的房子,离机场很近,司机一路飞速行驶,只用了 6 分钟就到了。一进门,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只有床垫的空床,卧室还有一张床,不过只有我一个人住。房东说要带我去吃点东西,我拒绝了,我想一个人歇会儿。此时我的大脑还没有处理完成这一切,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要做什么。下楼买了 2 包泡面和一口小锅,把泡面煮了。韩国泡面,很辣,不好吃,吃了一点就都倒了。和导师汇报了我顺利到 DC 后,我坐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。没有枕头,没有像样的被子,窗外没有熟悉的风景,最重要的是,没有熟悉的人。我尝试打开 Amazon 买点什么,但是我带过来的信用卡不能在线消费,相应额度已经冻结,订单却被取消了。再加上我的工行储蓄卡还被限制,这几天来的种种在那一刻彻底爆发,我崩溃了。
我哭得比之前在飞机上更剧烈了。我甚至哭着对自己说,你为什么没有遣返,你如果被遣返还可以有理由回去……哭了好一会儿,算了一下国内银行还没下班,稳住心神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问一下银行是怎么回事。挂断电话又开始哭,哭一会儿停一会儿,然后再哭一会儿。一直哭到早上,去沃尔玛买了点菜和床上用品,结果回来发现里面是枕套而不是枕头。再次崩溃,大哭。下午去导师推荐的亚超买东西,拎了整整 6 大包东西出来,实在拎不回去又打了一辆车,好在不是很远,通了一个宵的我在车上昏昏沉沉睡着好几次。回到家给自己做了一锅天津老味麻辣烫,不过可能是太累了,没有胃口,吃了一点就倒了。好在买到了枕头,枕着枕头直接在床上晕了过去。后面的两天,我每天都至少要去一次超市,像行军的战士一样一堆堆东西背回家,精疲力竭地吃饭,睡觉。随着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多,生活的气息也越来越足,我的崩溃期也过去了。尤其是当我像《自我关怀的力量》中写的共通人性,意识到迁徙带来的痛苦是所有人在这个年纪迟早会承受的,而不是个人在某一个、两个选择上的问题时,更是释怀了很多。
这种悲意不是离别之苦,也不是崩溃之痛。前者并非诀别,后者总会过去,而这种悲意是难以消解的,是对未来的迷惘,是一种诅咒。
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知识的诅咒,即掌握某种知识的人无法想象不知道这种知识会发生什么。而我中的这种诅咒是生活的诅咒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,想逃回包头,就要和生活签下魔鬼的契约,要让渡、放弃许多已经获得的东西,接受很多已经逃离的东西。事实上这种诅咒并非我所独有,很多人都处在类似的境遇中:回到旧生活已经变成了一种纯理性层面的可能,新生活也难以融入。我们变成了新的一类人,一类没有家的人。物理上称之为家的东西当然存在,但心理上已再无法像没出门以前那样拥有一个完整意义的家。或许我们在现实中买了房子,有了稳定的居所,但心灵的居所永远也无法建成。有些烙印,打下就无法回头。
为了逃避这种诅咒,我们会拼命的努力,竭力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更多可能。我们惊讶于自己的韧性,惊讶于自己居然还没有陷入虚无,即使这个诅咒无法改变。人道主义的魅力在此刻彰显。当然,就像加缪对西西弗斯的评价一样:我们应当想象自己是幸福的。只有这样,才是对这个诅咒最大程度的消解。家没有了,或许再多的努力也没有意义,或许最终我们心中的房子也不会建好。但是,请记住,当我们在不断地造房子时,我们早就有了一座房子。